暗中观察
默默关注
莫奇
盛宴易散,良会难聚。
——《罗密欧与朱丽叶》
1
壹
1
第一次见到莫奇,或许是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也许更早。
那年我大学毕业近八年,刚辞去城里稳定的工作,和妻子离婚,因为双方没有小孩所以整个手续显得很简洁,后来我搬到一个叫做镇江的乡下,城里的房子归了她。抵达农村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写作,不日陷入困境,我每每敲击键盘相隔五分钟后便会删去之前编辑的所有文字,文章的推进犹如挤干瘪的牙膏一般艰难。庆幸的是所住的乡下不像《闪灵》杰克所居住的封闭山庄,我还不至于被这处境所逼疯。
由于多日来写作思路的停滞,我偶有出现失眠、烦闷等情绪上的波动,入睡总会陷入一个又一个冗长反复的梦,梦境混乱无头绪无逻辑,醒来后背汗涔涔一片。然后双目失神得注视着这个年老房屋的木制天花板,房子空无一人,寂静而又沉默。
乡下房子是祖母留给父亲的,屋前正对着一片巨大的竹林,每日清晨总会传来聒噪的鸟叫声,似乎周遭的飞禽走兽都会齐聚在屋门前的这片繁密的竹丛之中。诸多竹子长得特别高,每当从东面刮来风,竹林树叶四处攒动像是在奔波逃离。因为距离城市较远而周遭也缺乏便利店,我每周都会空出一天开车前往城市购置生活必须品,车是一辆灰色的皮卡,大多数车身的铁皮早已生锈,童年父亲总会开着这辆皮卡带我去河边钓鱼或是探险。
入夜了和父亲躺在敞开式车厢上,他说:“乡下有一只叫做莫奇的怪物,没人见过他的模样,他会趁人睡着了把酣睡着人的梦一股脑吃掉。特别是小孩的,据说成人的梦吃起来像是嚼橡胶,迫不得已,莫奇才会用大人的梦垫肚子。”
“被吃掉梦的人会怎样?”我托着下巴问父亲。
“人会干枯吧。”父亲很认真得想,父亲其实才不在意自己的梦有没有被怪物吞食,每晚他的鼾声震天响。
父亲是祖母最小的儿子,他在我十岁那年去世,肺癌。长大后母亲每次逮到我抽烟她总会斥责:“你就这么抽吧,总有一天你会死的像你老子那么早。”我的母亲说话一直这么不留情面,刻薄尖酸是我对她多年来的印象,
后来念了大学,我把电话改了又改,改到母亲再也联系不上我。自此心满意足。
再然后隐约从亲戚交流中听说母亲改嫁了,似乎还为我生了个妹妹。不过这些已经与我无关。
认识妻子(现在应该称她作前妻)桥,是在大学毕业的酒会上,她是我邻班的同学,鲜有交集,那年我写的文章《触碰》不久前刚登报,桥顶着张红晕色的脸向我搭话,说喜欢极了我笔下的女主“秋和”,我借着闪烁的灯光仔细端详着桥,她并不是个好看的女人,苹果色的脸庞上印着淡淡的雀斑,细胳膊瘦腿,小小的胸,眼睛不大可睫毛却很长,虽说她长的不如意,可她却充满诱惑——至少在我看来。
我和她交换酒杯,桥跟我道明她的爱好,她喜欢摇滚,在草坪上脱得只剩下胸罩然后声嘶力竭得应和摇滚乐手的节拍是她的爱好。
“你呢?”桥问。
“我或许是闷在家里看电影吧。”我回答得很诚恳,确实,我是个无趣的人,因为五音不全,很少听流行乐,至多在敲击文字的时候听肖邦舒伯特的曲子,总归是个乏善可陈的人。
自那以后,我们总会互相邀约,从酒吧到酒店,最后我们结了婚,她说自己不喜欢小孩,认为小孩是情侣间的撒旦,我抚着她的头:没事,你不喜欢,咱们就不生。毕业后的我在一家沿海的报社工作,傍晚会沿着海岸线跑步,等到夕阳在天边溶解,我便回公司开车回家。
和桥离婚也是因为积攒多日的琐事,偶然爆发,说到底,桥对于我而言是一只难以驯服的野兽,我们很多时候缺乏妥协与包容,分开在所难免,
“于出衫,我们以后也别再见了。”桥站在落地窗前,没看一眼提着行李的我。
离婚前后的故事对于我遇见莫奇这件事来说无足轻重。
那年夏天的某个深夜,因为农村房屋设施的陈旧,室内空调在历经十分钟的轰鸣声后罢工,受不了闷热的我离开卧室走到院子里抽起烟来。
我抽烟并非是对烟草味尼古丁上瘾,我迷恋烟,白色的烟缠绕堆积,神秘而感性。
我总想将自己埋在烟雾里。因为农村没有完备的环卫系统,邻里处理垃圾多用燃烧这一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把废纸废物堆砌成团扔根火柴进去燃烧,所以每日清晨总会闻到不同寻常的烟味,或是干草味;或是塑胶味。邻居们烧垃圾的时间随后演变成了我写作的时刻。
说来那晚也是奇诡, 我坐在庭院大门的台阶上,打量着屋前的竹林,夏天的月亮总是出奇得透亮,照得竹叶闪闪发光,像黑黢黢的海面,鳞光闪闪。恍惚间听到了类似于鲸鱼旋转的颤音声,看到竹林深处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谁!谁在那?”我叫到。
或许是野狗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可那身影似乎比猫狗的体态大上不少。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很晚了。
我朝黑暗扔了块石头,可并未察觉到林间有动静。于是我折返回房间,将卧室的窗户统统打开,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
明天得找人来修这空调了。这是我睡前唯一的念想。
1
贰
1
“大叔,咱们镇江是不是往年夏天都这么热?”我递上一杯水给为我安装空调的中年男子,在他给我的名片上印着江峰二字。江峰照面相看来五十岁左右,是镇江村唯一的维修工。嗓门很大,做事麻利。
“今年夏天也是邪门了,大概是最热的一个年头了。”江师傅抹了抹脖子上的汗,“而且你这空调真的有些日子,该换了,刚搬过来的?”只听咔嚓几声,江峰里里外外将空调一顿修理然后拼凑起来,随之带来一股新鲜的塑料味。
“嗯,这是我老家,有些年没回来了。”我笑着说。
“雨桃是你什么人?”他单手叉腰咕咕咕得开始喝水。
“我奶奶。”奶奶几年前去世,她的房子直接转移到我的名下,如若我没和桥离婚或者其他什么情况,大概我不会回到镇江吧。
“雨桃家的不少东西可是我修的哩,瞧那摆钟。”他指的是客厅古老的钟,每日整点便会传来悠长的钟鸣声。“因为年代太久,当时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我冲他点头示意以表示对他工作的认可。
送走江峰已经是下午三点,临走前,他留下一袋白茶:“尝尝吧,觉得好,沿着村里的路直走500米,那里有一家茶叶铺子,以后可以常来光顾。”
关上屋门突然意识到我还饿着肚子,从厨房搜到几块面包便就着水往嘴里塞。我走到卧室的书桌前,犯起困来,迷迷糊糊间进入梦境,当我见到朦朦胧胧梦的场景时,瞬间遁入黑暗。
我做了什么梦?
夜里我反复思索下午的梦,梦境没有鲜明的参照物,而且是顿然消逝,显得很诡异。我砌了壶江峰送的白茶,这白茶汤色黄绿清澈,香味淡然,窗外的月亮较前几日暗淡不少。
或许是要变天了,我想。
我一向是没有起夜的习惯,一般都是一觉睡到天明。当然,这得益于我睡前从不饮用食物。 所以,见到莫奇,纯属意外。
第一眼见到莫奇时,他正伏在我的肚子上,个头类似于一只猫,整个身子呈现半透明状,他有着象的长鼻,而他的长鼻正贴着我的脖子,双眼相隔很远,背上附着白色的绒毛,六足三尾。
我整个身子因为惊吓和恐惧而不受大脑控制,不知莫奇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我们俩一直僵持对视。窗外突然刮来风将卧室的窗户吹开,我条件反射得跳到床的另一边。
“你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他(我就不用它这个字了)能不能听懂,他发出昨晚听到的鲸鱼的转音,然后从窗户跳下去,等我跑到窗户边发现他早没了踪迹。那个怪物沉入黑暗,似乎变成了夜里零散星星的一员。
“那是莫奇。”江峰带着沾满油渍的手套对我说,他正捣鼓着面前的电扇,仿佛这怪物对他而言司空见惯。我按照江峰的指示在一家小店找到了他,同他交代了昨晚的经过,并描述了那怪物的模样,而这故事似乎根本提不起大叔的兴致,甚至有趣程度还不及他老旧的电风扇。
“我逗我女儿睡觉的时候也喜欢用莫奇这怪物吓她。”江峰眨着眼对我说,“不过这都是逗孩子的把戏。”他的话语充斥着戏谑的味道。他把手套脱了下来放在货架上,江峰的店左边售卖茶叶——用一袋袋零散得装着白茶,另一边是各种零部件和维修工具,和零零散散翻倒的酒杯。
“大叔,我不是和你胡闹,我昨天亲眼见到了。”我迫切希望他能立即理解我,毕竟这些日子里,他是我唯一有过交谈的人,“我昨晚甚至还碰到他——他的身子,黏乎乎的。”
江峰掏出腰包藏着的烟来,猛地吸了一口:“我说,就算这怪物存在,你也必定看不到他,我在镇江住了这些年了都没见过,回去好好睡觉。”他指了指我的黑眼圈。
被江峰打发回家后,我窝在沙发里,让沙发尽情得包裹我,困意袭来的很突然,可片刻我便被声音唤醒。
“于东。”
“于东”是我过去的名字,而且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及其熟悉,那是我的声音!
当然,音色是我的,发出声音的是莫奇。
这是莫奇与我的第二次会面,不过与上次匆促的相遇不同,我们有了对话,我看得出他对我没有敌意故而放下了戒备。
“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的名字?”
“因为这是你父亲给你的名字。”我注意到莫奇没有嘴巴,正当我诧异他靠什么发声时,此时的莫奇站在我的书桌上,我躺在床上相隔十米有余,他补充道:“昨天我吸取了你的声音。”对啊,昨天醒来时他的长鼻正附着在我的脖子喉结处。
“为什么选择我?”我问
“因为你的梦,混杂了太多东西。”莫奇解释,“ 很难跟你解释梦的味道。”莫奇把他的尾巴盘起来,接着说:“小孩子的梦像是棉花糖,成年男人的梦有些有很浓郁的机油味,有些又是烟草味,女人则有醋香,而你的梦,像泡在酱油池子里的什锦糖。”
听了他的描述,我更加困惑,“为什么我能看到你?”我又继续问,“我和你不像是一个世界的。”
“我在镇江生活了几百年了,就活在你家客厅的时钟里,”他从书桌上跳了下来,身手灵巧,“几年前,我发现我不能再【灵化】了。”
“灵化?”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很新鲜的词汇。
“就是开始出现实体。”莫奇说,我察觉到了他半透明的身子,也许正印证了他的说法,
“为什么?”
“因为我吃掉的梦越来越少,质量也越来越差。”莫奇说得很委屈。镇江人确实大多都离开了农村,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留下的几乎都是老人。
“老人能有什么梦,他们大多一倒就睡,梦境浑浊黑暗。”莫奇说,“后来你搬到了这里,我就开始吃你的梦。”
“所以这次来,你有什么目的。”我想今天莫奇现身肯定是要向我摊牌说些什么。
“梦,你能为我织个梦么?”
1
叁
1
梦是什么呢?弗洛伊德在他《梦的解析》中这么写:梦,由意愿形成,以满足意愿为目的;梦是愿望的达成。
莫奇说梦是现实中放不下的弥补,人越孤独梦境会越离散,时间熬的越久,梦境就会越淡直至消失。
“因为孤独的人会变成【无名之氏】,没有人在乎他,他也不会在乎任何人,他的梦自然会消逝。”这是莫奇走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时已经是凌晨5点,我发动了院子里的那辆皮卡,皮卡车的油门很迟钝不过依然缓缓发动成功,由于是夏天,朝霞早早地染红了整片天。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味莫奇对我说的话。
“梦,你能为我织个梦么?”
“于东,因为我食用了你的梦,发现如果你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也将成为【无名之氏】。”
“于东,若是没有梦维持我的生命,我会由实体化转向死亡。”
“于东,去找回自己的梦。”
“于东!”
我一向不善言谈,朋友更是少的可怜,或者说,连酒肉朋友都没有,我上路了才发现我是真的孤单,车往哪开对我来说都是未知。
我将车停在公路边上,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了清晨,我翻阅手机相册,查看朋友圈——发现很久没打开这些社交账号了——突然看到了桥发来的近四十条未读消息,时间大概是半年前,其中包含十余个短视频,视频上是母亲抱着个五岁左右大小的小姑娘,小姑娘对着镜头大喊大叫,哥哥,哥哥得叫个不停,母亲则在镜头远处,满眼笑容,在这些短视频后面附带着一段文字:
“出衫,你还好么?我是桥,不知道你把我屏蔽了没有,前段时间你妈妈找上门问于东在不在,我不清楚她说的于东是谁,直到她给我看了你高中的照片(中学的你可真蠢),她怀里抱着的是你的妹妹吧,说来惭愧,我也不知你的去向,最近我在带一些小鬼头弹电吉他,这些小鬼可难缠了,简直把我烦得老了几岁。”
“出衫,我想你了,如果看到消息请回复下,笑脸也好,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
“这些家长比小鬼还烦,得亏你没看到我和这些男男女女吵架,祝好。”
……
我把桥发来的消息一条一条,阅读完毕,嚎啕大哭,像是积攒了数年的情绪在那一刻瞬间爆发,大团大团的云朵在天空变换着不同形状,闷热的盛夏终于在云层的不断累积化成雨珠倾泻而下。
终于变天了。
最后桥并没有嫁给我,我娶了另一个长相普通的女孩,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我也与母亲重新获得了联系,母亲的脾气似乎缓和不少相较当年而言。我仍然在镇江住了几年,不过自那天之后再也没见过莫奇。
不知道是莫奇真的彻底消失了还是吃了我的梦灵化了;又或者莫奇其实根本不存在,谁又知道呢?
不过后来回想起父亲曾在皮卡车上对我说过:没梦的人,会干枯吧。
现在想来正确的理应是:干枯的人,会没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