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小松,作曲家。其作品在世界各地被广泛演奏,并被西方乐评人称为"寂静的大师"、"节制的大师"。
十二
也是在匹兹堡大学,有一位黑人鼓手在教一小组美国白人击非洲鼓,教授建议我去看看。鼓手见我进来,冲我一笑,漆黑的脸膛上张开一口白牙,满眼天然的友善,真诚得无一丝保留。
他们继续玩着,我在一旁观看。留意各位的节奏,觉着容易看清,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歇下来,非洲鼓手看着我。我明白那是邀请,接了一面鼓加入进去。一旦进入,自以为已经看清的东西立时完全变了。那位非洲黑人,手头无一刻同样,无一刻重复,也无一刻停留,那是根本无法规范的弹性,真真是一个活鲜鲜的生物,刻刻都在生发变化。一帮白人虽然笨拙,但受了他的牵引,也能跟随做些调整。我在里头束手无策,勉力应付,蒙得了那些白人,但绝蒙不过那位非洲鼓手。惭愧!音乐学院学了出来,自以为了不起,结果学了一个死僵僵的“规范”。露丑之余,明白音乐这个东西,不懂生命,趁早歇手。
十三
听日本雅乐,觉得稀奇。管啊笛啊从头到尾壮着气吹,发出很响的声音,每段都不长,简简单单,听下来却觉得静。响亮而不激动,这样的音乐恐怕不多。不知唐代宫廷里的乐手是否也是一样的情状,并将这心境一并传了日本人?
十四
有画论说五代董源“不为奇峭之笔,不装巧趣,皆得天真”。
虽是论画,亦可作音乐鉴。
十五
中国的古典音乐、传统音乐,香港、新加坡、大陆、台湾各地有不同称谓。香港称“中乐”、新加坡称“华乐”、大陆称“民族音乐”、台湾称“国乐”。排行起来,有人戏言,正好是“中、华、民、国”。其中,“民族音乐”这老三最不妥。其一,自卑,颇以西方音乐为正统而自居旁支;其二,不准确,概念含混糊涂。中国音乐种类繁多,自有清晰独立的美学背景及体统,历史上对周边国家亦有影响及传播。“民族音乐”远不能涵盖中国音乐文化的全貌,且无法平行于“法国音乐”、“印度音乐”、“美国音乐”等清晰准确的概念。如照此称谓,中国的古典水墨画该称“民画”,古典诗词古典文学该称“民诗”、“民文”,汉语也该称“民语”才是。
个人意见,“中乐”——中国音乐,中性,无褒无贬,包含中国不同族群音乐的古今未来,更像一个准确明晰的基本概念。
十六
有美国人说,中国古琴音乐不该称为“传统音乐”,因为那是古典文化。此说发人深省。
十七
西式的作曲家们,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教授们,最爱唠叨西方学院派技巧,说那是惟一值得尊重惟一可谈的东西。其实我们这一干人只会这个伎俩,离了看家饭碗便不会说、不会认、不能想。可怜。
技巧是什么?道可道非常道。
故事一:说木工甲雕什么像什么,鬼斧神工活灵活现。木工乙看了羡慕,问有什么门道。甲说我先看那木头,待看到要的东西活在里头了,就刨去多余的。
故事二:说日本笙的训练。学笙者前半年不得碰乐器,将来要学的曲子须日日心里默诵。试想半年如此下来,心与乐同在,剩下的事也就是在乐器上找寻相适的法子。难怪日本乐手吹笙,声音纯净如洗。
我体会,你若心中有了,将那有的变成“作品”,这过程恐怕没有放之四海古今皆灵的铁饭碗。道无古今四海,道术却有。
十八
于德奥系统的西式作曲家,单独的音,并非独立的存在,它的意义在于其在结构中的位置。类似于西方古典油画,单笔无有独立意义。而中国古典水墨,南宋的梁楷,元代的吴镇,尤其是明末清初的朱耷,一笔细含大千,数笔立见天地。
二十世纪之前,西方作曲家音乐中,音的系统——调,只有惟一的中心——主音,其他音皆得俯首称臣。一部作品中或一个乐章中,必始于主调,归于主调,其他调只是过程,并不独立。这又有些像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古典绘画,每幅画作仅有惟一的透视点。中国古典山水,每一层次自有焦点,如人在山水中,并不死盯一点,也非必归某处。
到了二十世纪,勋伯格创了十二音体系,意在令音们平等,不再有中心,不再有服从。但乙出现之前甲不能被重复的规矩却将音们更紧密地死死捆缚在结构的铁网中,音的独立存在被彻底取缔,音们已完全失去自由。,。十二音体系——序列——整体序列,实在是一部越来越精密的绞架,绞杀的是艺术的自由灵魂。
十九
个人体会,西方“二战”后的先锋派音乐、实验音乐,大多兴趣在材料与设计。
就玩材料玩音响而论,流行文化更显得五花八门聪明机智。若论谱面设计,建筑师们、平面设计师们的图案复杂精微,作曲家那叫捉襟见肘。要保住先锋的封号,作曲家们是真辛苦。
音乐也真尴尬,它是个什么?什么是个它?
二十
有奥地利二十世纪作曲家说:音乐就是音乐。
说得好。就像说,地球就是地球。
地球好,有高山,有河流,有大洋,有极地,有撒哈拉沙漠,有亚马逊雨林。
试想这地球只得其中一种,乡亲们,能逃就逃吧。
二十一
有德国当代作曲家说:音乐应该是哲学。
哲学高,哲学深刻,玩语言玩概念。
概念生语言。旧语言生新语言,仍是语言。
语言生习俗。旧习俗演新习俗,难逃习俗。
音乐就难办了,它起脚的地方,恰巧是语言的尽头。
二十二
也有德国作曲家,近二百年前说:
好音乐发于心,达于心。
心是什么?
心是虚空,含星辰日月大地山川,无是无非无凡无圣,含万法而无法养万物不为主。
能到这地方,音乐大概就算回了家乡。
二十三
一九八七年去西藏,听到一首藏族民歌:
妈你不要唠叨那草地是旧草地,
吃着草的是新牛。
妈你不要提醒这条路是老路,
行走着的是新人。
嘿,有点意思。草地旧也好,新也好,牦牛一茬接一茬,头头自己吃自己尝。新路也罢,老路也罢,男人女人一代传一代,人人自己寻自己走。
二十四
作音乐的,写文字的,画图画的,总而言之,要出作品留作品的,大略有二类。
其一图现世福报。这类得功名得利禄,活着风光走了算完。
其二求身后留名,图的是意义。一世二世三世,弄得好的传个百世。但假若有一日,地球要毁了,能坐飞船逃的精英说,选几件艺术品留种吧,选不选得上你,悬。
是前是后是左是右,看着办。
二十五
有四川音乐学院老教授问:
如果说音乐是语言的终结,音乐的终结是什么?
……
……
是什么?
视频:瞿小松《神曲》第一乐章,小巨人丝竹乐团 张君豪